最近有幾位從事攝影藝術創作的朋友煞有介事地問我了一個我鮮少去認真思考的問題,那就是攝影藝術創作是否一定得用4×5英吋以上的大畫幅相機?真的只有大片幅所拍的作品才進的了美術館?當然,我的結論對此是抱持懷疑的態度。不過,在將文脈導到我的結論之前,我還是得從幾年前的逸事說起。
在筆者短暫的歲月中,曾經和中國繪畫有那麼點不解之緣。簡單地說,筆者曾經經手過不少當年日本二玄社和台北國立故宮博物院合作製作的複製繪畫。這些巨大又精緻的山水複製作品若不是使用放大鏡觀察,恐怕很難分辨真偽。據聞當初二玄社為了複製這些經典作品,特地向德國卡爾蔡斯(Carl Zeiss)訂製特製的大畫幅相機與鏡頭。話說回來,使用大畫幅相機翻攝與複製大幅中國繪畫是相當正確的,因為中國山水畫中的筆墨細節得使用大畫幅拍攝才能凸顯。
這個小交集只是我這篇文章的開場白。繪畫和攝影這視覺藝術的巒生兄弟在對細節的追求各有各的蹊徑。然而近日倒是聽到不少所謂的 “大畫幅相機加上大底片 = 藝術攝影 = 美術館的牆” 這樣的迷思與神話,這卻可能只是台灣的某兔子相機等於婚禮攝影的另一種翻版。雖然上帝和魔鬼都存在細節裡,但是過度的、目光如豆的只追求細節,作品又能夠在美術館的牆上面呆多久?筆者相當懷疑。
山水細節來自皴法
那麼什麼是中國山水畫的細節?那些古早的前輩們,他們靠什麼方式運用筆墨在大面積的宣紙或是絹布上呈現岩石與山林的材質與質感?當然不是用大底片,而是所謂的皴法。這種據傳來自五代董源、巨然的繪畫方式,將自然界的材質紋理整理成許多種不同的表現方式。
但是學好皴法就等於畫出好作品?不論是披麻皴、斧頭皴、雨點皴……這些細節都跟畫面結構無關。中國山水畫論講求的畫面視覺結構包含了所謂龍脈、三遠:平遠、中遠、高遠……等等,都是內部結構力量的展現,而不僅只是細節的追求。著名的畫論也就是謝赫六法: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營位置、傳移模寫。其中最重要的氣韻生動以外,也大多與畫面細節無關。不論是文人品味的逸品或是精工雕琢的神品,以比較當代的話語來說,這些好的作品是內部結構的視覺化整理,透過視覺元素表現出來。至於細節所提供的,是再現視覺元素的一種方式。何者為本何者為末,稍微思考就不難理解。
使用大片幅相機等於拍出藝術作品?
大畫幅觀景式相機的優勢有二:更多細節與移軸調整,校正透視軸線的優勢,鏡頭校正的功能已經存在數位影像處理軟體甚至RAW編修軟體中。大畫幅等於細節優勢是沒錯,但是細節只能對有內部力量的作品加分。那麼攝影難道沒有內部視覺結構的問題嗎?當然有。很多人追求好的攝影構圖,就是追求對內部視覺元素的整理。或許有人會說大師荒木經惟曾說在他研究過構圖多年後覺得構圖並不重要,但是那是他之所以是大師:能打破陳規,必先了解陳規。一張照片不論有沒突破構圖法則,就如同山水繪畫一般,具備完整的內部視覺結構,細節才能幫它加分。若沒有內部的力量,空有細節的照片可能還不如杜象的現成物作品(Ready Made)。
具備細節的大片幅底片才等於可以放大到美術館的牆面上,就是似而非的笑話了。以數位攝影的發展而言,破億像素的作品目前早已經比比皆是。比如說透過拍攝裝置與軟體整合的全景無接縫接圖的作品,或者專門製作超高像素的GIGAPIXEL計畫,很多照片都比大片幅底片經過滾筒掃描後還具備多更多倍的像素與細節,如果美術館的牆面真的是”畫素與細節先決”,那麼這些照片不就早就不得不把其他所有的相片從美術館的牆上幹掉嗎?
因此,除非你的創作題材相當適合大片幅,否則濫用大片幅將也只是捨本逐末的行為而已。這已不是單純等同於眼中只有皴法而忘卻了氣韻生動,而是藉由一台稀有的相機來麻痺自己其實無能的事實。就如同連拿個水果刀削蘋果皮都削不好,卻在吹噓自己有隻削鐵如泥的倚天劍。